2010-12-22

所謂背影 / 關於我父親





祖父克勤生於民國初期,河北省北平人。九歲蘆溝橋槍聲號響,當起流亡學生,隨全校師生一路向西撤退,最遠遷至四川成都避難。八年後抗日勝利,祖父返鄉與父母團圓沒多久時間,又遭遇國共內戰,國軍兵敗不止,被迫離家,帶著幾封家書與臨時變賣換來的盤纏,加入部隊同政府退留台灣。嚴峻寒冷慣了的北方青年,駐守耀陽熾熱南端恆春,邂逅當時於墾丁國小任教的祖母,兩人相戀,共結連理。婚後生下一對雙胞胎,祖母感念這塊自幼生長的土地,分別「恆」、「春」二字為大伯及我父親命名。


搖擺樂之王Benny Goodman 吹奏 South of the Border超過半個世紀後,「國境之南」四字再度翻紅。 是一個失意歸鄉郵差集結夥伴辦演唱會的故事,同時代表風靡全台電影主題曲歌名,更從幾年前開始廣為流傳, 成為墾丁、恆春地區的新別稱。由於父親名字的緣故,原以海灘、珊瑚礁、鵝鸞鼻登塔聞名的 「國境之南」,對我來說並不陌生,反而充滿淡淡懷舊的熟悉感。


看完海角七號隔天早上,父親說要來新竹見我。問到公寓還缺什麼日常用品,他與謝叔打完高球,可以順道載來。事出突然,我抬頭環顧甫搬進的房間四周,一時之間也說不出欠哪些柴米油鹽。只簡單約好接近中午時一塊用餐,便趕緊出門,準備將原定該辦的事情提早完成。


披上茶色絨毛圍巾,帶著須建檔的實驗數據,我快步穿過清華校門,取捷徑繞進梅園,至月涵亭跟貽琦校長道聲早安,朝系館走去。開啟研究室的電腦,把離子佈植過的半導體矽晶片放進高溫退火爐管,加熱修復。清大工程與系統科學系館位於風城半山腰,強勢連貫的竹風掺拌正月冰冷氛圍,我打了個寒顫,躲到爐管儀器的排熱孔附近取暖。


天這麼冷,園內的梅花就要盛開了吧,我心想。剛站在月涵亭往坡下看,花苞累實而梅不賞臉,整片梅林僅見幾朵秀白五辦花零星點綴;數千細如織錦的枝條,前交後錯,形成亂中有序的空枝架結構。類似原子晶格投影構造的景象,倒有點以科學研究著名的清華學院的風格。


首次體驗被白梅香覆蓋摟抱的感覺,是進清華唸書的第一年冬天。爺爺過世不久,父親帶祖母南下新竹散心。我們初踏進梅園,白亮融雪的花景立即吸引住三人的目光;梅花樹枝全如顏筋柳骨,恣意揮灑。轉彎,末端或者收邊處,皆點著一朵梅,我輕輕嗅著不知從哪飄來的水墨味。


傷心難熬而為失眠所苦的祖母,終於展露笑顏,走進梅林把玩花朵。那陣子父親話少,遇到事情容易心急。得知我學期成績不好,見面的前晚電話裡,不分皂白一陣破口大罵。我倆在梅園並肩而站,沉默。要離開之際,他耳提面命地叮嚀我得認真研習學問,時常打電話回台北關心祖母……

在那之後,學校也忙,於清華裡也經歷了不少事,結識了許多人。我甚少回家。家人來新竹參加婚宴,我勤奮參與年度梅竹賽事而無法見面。週末難得的家族旅行,好友和我積極準備爵士表演。父親上班空檔來找舊識打打小白球時,沉浸拍電影的熱誠,我連接電話的空檔都十分稀少。


轉眼間,三年了。好長一段時間沒和父親在新竹相聚。


正午時分,清華校門口,我等待約莫十五分鐘。父親致電說停車位不好找,要我買好午餐,外帶在車上吃。我到附近店家叫兩碗鴨肉麵,付了錢,剛好盼到暫停於紅線的父親。離公寓短短五分鐘的路程,在他咕噥著新竹人怎這麼愛吃鴨肉麵的時候,一下子就到了。我們停於老木麻黃樹蔭底下用餐。


咬著不太順口的鴨肉,我們仍是沉默居多。他問些什麼,我就答些什麼。父親講很多一個人住該注意的事,然後我倆同時低頭喝一口漂有油蔥的鴨肉湯。


上次父子倆單獨在車上吃飯,是我就讀小學的前一日。車型號似乎為老式的喜美,而非現今的本田休旅車。那是父母離異後,母親遠赴香港工作前,第一次坐火車來嘉義看我。五歲開始與祖母、父親,自台北搬往嘉義;時常寂寞,抵不住思念母親的情緒。每當接近日落黃昏,晚風吹進心窩,總是嚎啕大哭,許久才能平靜。


那天母親送我回家裡,當時父親見著天色已晚,便執意要送她到火車站去。於是我們上了車,母親與我同坐後座,他一語不發地開車。我左手握著台北才有賣的自動鉛筆,右手被母親不捨的雙手緊緊握住,眼睛卻不解地盯著異常沉默的父親。我完全無法,也完全不了解這時車裡三人的關係與三、四年前有何差別之處。停在荒涼尚無建設的嘉義火車站口,買了三個排骨便當,父親與母親下車簡短交談幾句,便只剩我與父親兩人回家。他把車開到家門口,我很自動換到前座,我倆各自啃著自己的晚餐……


麵不夠鮮美,熱湯還是完美達成暖熱身子的效用。一台拖吊車從遠方緩緩駛來,父親說他去開車附近繞一圈,晚點回來。我把垃圾打包好,將帶來的烤麵包機與水果上手,搬進公寓裏。慢慢地沖泡好兩杯咖啡,搭電梯到樓下,想看看父親停好車了沒有。


手拙,電梯按鈕亮起B1,我從地下停車場往一樓的斜坡上走去。按開有點破損,帶有銹色的鐵捲門。



半月同向的鐵捲門向上捲起,金屬片微彎扭曲,發出不規律的喀嚨聲響。父親站在休旅車旁,正背對著我,感受新竹微風的低沉私語。頭頂緣處垂枝披蓋而下的木麻黃,將日光沏成耀眼的殘陽碎片,逐漸逐漸地,透滿我雙眼眼底。


略為駝背的父親回頭見著我,又轉過身去,作勢要開車門。



「爸,上來坐坐吧。」,我說。但父親只是微微搖頭拒絕,擺了擺手,開車離去。



我站在鐵捲門裡頭,靜靜地等所有的金屬片伸展完全。鐵鏽落在水泥地上。我想到章貽和說,人活到了某個時候會發現,心,是可以觸摸的,是可以親密安慰的。此時不規律的喀嚨聲響,聽起來彷彿是我不捨的哭聲。


今年夏暑七月,我進入成功嶺服役。第三週的懇親大會,父親開車帶家人,帶菜餚冰品來部隊看我。臨走時,父親到門口更換證件,我則準備上樓回營。自己多小心吧,他在我耳邊小聲說。我不經意用年輕人的方式,回頭輕拍他的手臂,才驚覺過去可以輕易舉起我的手,竟是意料之外的消瘦。上樓後,我跑到廁所,眼淚又不禁流了下來。


聽過一種說法:靈魂生命不斷輪迴,這輩子生於東方的人,代表前幾世乃屬於西方的生命,因本身意志嚮往東方的哲學,而誕生在此,補足靈魂欠缺不足的學分;反之亦然。我於清華大學期間常與好友高談闊論,駁斥反對中華傳統裡不輕易説出口的愛,友情和親情。卻在這幾年裏,深烙腦海的影像,自我反省的體悟,潛移默化的生命教育之中,有了全新的體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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